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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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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馬騾速度很快而不起眼,分出來了何舟唐盛一行迅速調整裝束,把曹青曄塞進小車。

小車一共七八輛,沈星和二姐也坐了其中一輛,姐妹倆低聲關切著彼此的傷勢或舊患,出了城之後,心裏放下不少,於是就斜靠睡了過去了。

沈星心裏存著事兒,心緒翻騰著睡不著,但她身份特殊還是傷員,也沒人讓她下車輪休,疲憊終究讓她睡了一覺。

小車行進很快,日夜兼程,在先來很久的一名叫賀樂的眼哨引路底下,他們在次日很低調接近一處適合翻山的山邊,騾馬小車直接往草叢偏僻處一塞,背上曹青曄沈星就快速登山穿進密林。

南方氣候沒北邊幹冷,黃杏紅楓幹枯的草荊不少,但總體還是郁郁蔥蔥的,很快遮掩住了他們的身形。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景昌也負了點傷,沈星是鄧呈諱親自背著的,趴在鄧呈諱寬厚的肩膀上,刺目的陽光穿過樹梢照在她的背上身上和鄧呈諱的頭頂上,也照在前面的曹青曄的身上頭上。

這個曹青曄,是個二十七八的青年,眉眼生得和裴玄素有幾分相似的影子,是個端正白皙眉目清雋的,當了多年的軍官,看著也有一身頎長和威嚴氣度,但此時此刻,一身狼狽半臉血跡,他已經通過何舟等人的程度知曉沈星是裴玄素的未婚妻了,他癱在一名健壯宦衛的背上,眼神躲閃,不敢和沈星對視。

他們走到前頭去了,鄧呈諱背著沈星跟在後面,一大群人已經簇擁在他們前後左右,嘩嘩撥草攀山,速度飛快。

鄧呈諱背頸微微見汗,陽光星星點點刺眼,沈星盡量趴低一點幫著撥開橫生的枝條。

她直到這會兒,才真正見到這個曹青曄。

她盯著前面何舟唐盛一邊一個親自持刀押送的那個宦衛背上的石青色背影。

曹青曄是吧?

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前世今生,種種心緒難以用言語來細細表述,但這一刻到底被壓下了,她盯著前面曹青曄的背影,又不禁回首望向這個被明太子和夏以崖等惡首經營了很多年的南都平原,她不禁有些熱淚盈眶。

前世今生,她有種終於沖破了宿命的感覺。

終於把曹家這個毒瘤挖出來了,事前其實她多少還是有些擔心壞了裴玄素放長線的事的擔憂的,但挖出來的結果很讓人滿意。

她相信回去之後,那三本藍皮冊子的內容裴玄素肯定能得出結果了。

實在是這個曹家,和前生的他的死因太過直接了。

命運悲劇的最重要的一環。

沈星有種沖破這一環的感覺。

讓她悲前生的他,又激動今生他們終於把這環給弄清楚攻克過半的,很難不讓她心潮起伏。

沈星回首望南都,又回頭看了曹青曄那邊一眼,她仰頭望天,她忍不住緊緊握住拳。

……

沈星他們在南都忙碌,北邊的大戰也斷斷續續一直沒停下來過。

兩軍南下無數的腥風血雨,震動了整個大江南北。

初時在戰船之上揚帆南下,前沖後追,偶有包抄交鋒,但因為速度聖山海大軍始終占先的一頭,包抄結果並不算很如意,並且聖山海大軍那邊的水師戰將可不是酒囊飯袋,炮聲隆隆,兩軍前鋒戰船有碰撞,但總體交鋒不算激烈的。

京畿往東一望無際的平原和丘陵,水網密布,繡水大河的支流七八條,加上葵水的支流,大大小小縱橫交錯十幾條能供戰船航行的河流,但終究互相連接之間,有三大節點的鈔關是必經之路。

這些抄關已經全部被裴玄素以聖旨把上上下下都汰換了一遍,其上的人,要麽是東西提轄司和宦營遣出去監督,要麽是他從親信漕運督司使石濤和竇世安殷厚渠抽掉出來的漕軍羽林衛給急遣過去的。

鈔關關門緊閉,在聖山海大軍抵達繡水南岸開始登舟一刻,裴玄素已經急命小型戰船裝載神武大炮率先趕往三大抄關去了。

在聖山海戰船隱天蔽日沿著大河直駛而下之際,鈔關關門早已經牢牢關上,神武大炮炮管對準聖山海大軍戰船的前鋒。

戰船走到這裏,已經不能繼續水路南下了,逼得聖山海大軍棄舟登岸,從陸路平原向南急行軍往應京方向。

這其實和雙方預料中是一樣的,哨探聖山海那邊不缺,裴玄素更是親手布置。

於是兩軍先後在滂水中段的昌平抄關一帶棄舟上岸,開始陸地戰。

和先前在戰船上養精蓄銳不一樣,所有兵甲和戰馬開始徒步急行軍,汗流浹背和竭盡全力的大軍行走,不斷的判斷挪移和追截,兩軍幾度交鋒,異樣的激烈,大軍隆隆,旌旗招展,隱天蔽日,節奏異常的急促。

沈星何舟他們離開南都之後,趙懷義和陳英順等人一直都絲毫沒有停下來,在趙懷義的血腥刑拷之下,曹新幾人終於全線崩潰了,吐出了所有東西。根據這些人給的直接或間接的線索,陳英順趙懷義他們聯合臨時暫掌安慶臺職權的應京參政劉延玉、別駕陳松如二人,緊急對城門和關門進行大徹查和清洗,最終把夏以崖和曹閔安插的所有城門、關門細作給挖出來處理掉了。

但明太子也在關門和城門安插有人。

那天旌旗鋪天蓋地,黑壓壓的聖山海大軍如潮水般湧向紫英關與吳山關的關門,城門下驟然興起一場激烈的廝殺,明太子和夏以崖等人對南都的滲透簡直讓人觸目驚心,但萬幸趙懷義陳英順等人提前解決掉了一半。

孫鵬舉也終於把營中的所有問題人員給解決了,那兩本賬冊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拿著應京參政劉延玉、別駕陳松如聯手用府醫大印給發的手令,終於成功率應京大營的駐軍出了轅門,往紫英關和吳山關方向狂奔而去。

關門內激烈而倉促的打鬥,關門內外的平原之上,大軍隆隆急行軍的聲動響徹了天際,鳥雀驚飛,硝煙滾滾。

關門一度被打開了,但最後陳英順趙懷義終於力克敵方,不顧一切狂奔上來,十幾人合力使盡全力拉動厚重的關門,“咯呀呀——”“轟隆!!”沈重的巨大門栓一道道加上去,三道關門終於被成功關上了並牢牢拴上了。

偌大的厚重的藍漆關門,最終在聖山海大軍面前關閉了!

先鋒軍由秦岑親自率領,全部都是騎兵,狂沖一路煙塵滾滾,但終究是沒能趕上,重重沖到關門之前,秦岑連連劈踹關門,恨得他:“啊啊啊啊——”

但頭頂很快出現滾油和箭矢了,並且朝廷大軍在後面窮追不舍,他們絕對不能被包餃子。

聖山海大軍被拒紫英關及吳山關之下,秦岑及李如松等大將憤恨之際,但不得不立即率軍狠狠擦過,按備用計劃往東南方向狂奔而去。

轟隆隆的,萬馬奔騰百萬大軍前後而至的硝煙滾滾場景,讓關門城頭的上的陳英順趙懷義等人都不禁心肝震顫,但好在,他們終於完成了督主大人交給他們的任務了。

陳英順趙懷義等人持劍喘息著,渾身浴血,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長出了一口氣。

……

時間回溯到兩天前。

沈星何舟等一大隊人剛剛壓著曹青曄從後軍匯入己方大營的時候。

彼時,急行軍才停下來不久,火頭軍連忙搭竈生火燒水造飯。

這樣的陸戰急行軍大戰,是不可能一直不停地跑的,不管是步兵還是戰馬都承受不住了。

間斷休息是必然要的。

不管聖山海大軍還是朝廷大軍都是。

這樣的急行軍大戰,是拋棄絕大部分的輜重的。輜重由戰船裝載繞路南下,兩軍都是,並且不斷有交火,但總體拿眼規模與如今的陸地大戰相比規模小太多不足而道罷了。

所以這個急行軍臨時駐紮的營地,將士軍馬一眼望不見盡頭,但除了中心一小圈基本不見帳篷的,除去必要的巡防之外,將士們摸黑席天幕地一坐一躺,抱著兵刃就抓緊時間睡了過去。

沈星他們回來的時候,是個暮色四合的傍晚,夕陽已經徹底沈入地平線,只餘西邊天際幾縷殘紅,天空灰藍顏色,有一點點昏暗的天光,但基本已經被初上的夜色籠罩了整個荒野。

一大片軍士或坐或躺,整個營區極目不見盡頭,巡守兵甲將士騎馬步行持刀劍尖矛,一絲不茍巡著整個營區。

宦營小將江世恒去迎他們了,一路出示腰牌,過了層層的外圍哨馬巡防,終於抵達的後軍營區。

日暮殘色,黑乎乎的,離得遠遠的,沈星就望見後軍邊緣位置站著一行人,為首的一個,甲胄帥氅的黑色輪廓,正沖著沈星他們這個方向。

沈星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裴玄素!

她立即仰起了身。

背著她的鄧呈諱和何舟他們也立即加快了速度。

衣料和鎧甲摩挲的聲音,風塵仆仆的沈星他們和一身疲憊的裴玄素這邊,沒有人知道,裴玄素接信後的這幾天的心境歷程。

但雙方匯合之後,他依然第一時間先迎上沈星。鄧呈諱小心把她放下來,沈星右腳用力站著,裴玄素半擁著她,手已經摸上了她肩胛骨纏著的厚厚紗布。

沈星趕緊動了動右手,左腳也踮地,小心走了一步。

裴玄素立即制止了她,見她右手活動自如,左腳也能踮腳勉強挪步,臉色也可以,這才松了一口氣。

鄧呈諱張合等人已經無聲跪地請罪了,徐芳徐喜他們對視一眼,也跟著單膝跪下來。

裴玄素揮揮手,無聲把人叫起來。

他心裏存著太多的事,饒是連續的急行軍大戰,損耗這麽多的心神體力,稍稍停下來,另外的情緒就占據他的心神。

度日如年的兩天啊,當時情緒翻滾太過劇烈,裴玄素曾經三元及第文辭斐然,但他都有些形容不出當時的感受了,頭腦嗡鳴,好像有些忘記了,但偏偏又是那麽地清晰。

裴玄素讓馮維把馬牽過來,把沈星送上馬背,他終於,慢慢回身,那雙線條濃深美麗而攝人眼神銳利的丹鳳目,視線終於落在了曹青曄的身上。

曹青曄被卸了關節,用了軟筋散,他牙關咯咯,低頭伏在宦衛的背上,在望見裴玄素身影的第一刻,他就擡不起頭,感受這對方的動靜,那道有如實感的冰冷視線終於倏地落在他的身上,曹青曄渾身都不禁顫抖起來。

裴玄素冷冷地道:“把他押到中軍,把藥解了。”

華麗低醇的聲線有幾分陰柔,聲音不高,在這個血腥隱隱硝煙濃重的臨時大軍營地裏,卻有著一種喋血的味道,透骨的森然。

曹青曄連心臟都不禁戰栗起來了。

那三部藍皮冊子和白玉小印已經呈於裴玄素面前了,藍皮冊子裴玄素沒看,該說的重點飛鴿傳書已經說了。

他伸手,撚起那枚白玉小印,翻過來垂眸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夏文謙”三個纂體小字的時候,他忽意味不明笑了下。

黑乎乎的大營,原野的風凜冽,風中的這個一抹笑聲,譏誚,冷冰冰的,森然,千百樣的情緒在他胸臆間死死壓著,這一聲譏誚的冷笑隱隱透了出來。

所有人都下意識放輕的呼吸。

裴玄素驀地轉身,翻身上馬,一夾馬腹帶著沈星等人回去了。

何舟拉過一匹馬,提著曹青曄的後頸直接拋上去,他也翻身而上,親自押送。

醞釀著暴風雨的黑沈沈,一路就這麽沈寂無聲回到中軍主帳範圍。

主帳斜後方,已經清出了一個牛皮帳篷了,燈已經點亮,各種刑具就位,顧敏衡湯吉也是刑名高手,已經帶著施刑手在帳中等待了。

偌大的牛皮大帳內,分隔內外賬的垂簾已經卷起了,燈光亮得刺眼,中間邢架之前一丈,放著一張紫檀髹金太師椅。

戰時,沒有椅搭,髹金和紫檀木在燈火下泛著冰冷的光,邢架黑褐血跡點點,是剛剛由折損的旗桿改制而成了。

整個牛皮大帳內,冰冷而嗜血。

到了牛皮大帳不遠,沈雲卿他們就不適宜跟進去了,但沈星心裏記掛著這事,她根本顧不上休息,也小聲喊了鄧呈諱一聲,鄧呈諱和張合一邊一個,半扶半架她一起進去了。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鎧甲,在燈光漏出來的中軍大帳範圍之內,更顯高大而嗜血無情,沈雲卿是萬萬不敢捋這妹夫的虎須的,她也不敢有好奇心,站在原地望著裴玄素率著一群人快步進了那個大帳,油牛皮簾子放下來,就看不見了。

陳同鑒扯了扯她的衣袖,沈雲卿回神,所有人都屏息著,輕手輕腳跟著何平往另一邊騰出來的空帳子休息去了。

裴玄素臉色陰沈,快步進了牛皮大帳之後,他直接往太師椅上一坐。

曹青曄在帳外接上關節,已經被塞了解藥,然後直接被拖進來,仍在邢架前的空地上。

大帳之內,燈光明亮得刺眼,偌大的太師椅上,裴玄素一身冰冷的玄黑染血鎧甲,當中而坐,他左右有序林立了何舟張韶年唐盛馮維等等一幹同樣身穿鎧甲的閹人,大半都是閹人。

曹青曄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裴玄素了,他和弟弟曹青晏,兄弟兩人和他們的父親曹閔不一樣,兩人小的時候,是不知道這些事情的。

童年少年的時候,他家、大姨母家、還小姨媽也就是裴玄素他們家,交往密切,他兄弟年長,經常去兩個姨媽家小住的。

那時候,表兄弟之間的感情是真的好。

所以哪怕知曉了江左夏氏,並因為是絕密,被父親嚴肅告誡絕對不能告知第四人,包括他們的母親和姨媽們,但也沒有影響親戚之間的感情。

父親最後狠心決定犧牲小姨媽一家,又不得不動手殺害了無意中窺見一些事情進而忽然若有所感的大姨母——畢竟當年離開江左的時候,大姨母已經六歲了,她已經記住了不少東西,那些投靠親戚的說法在特定勾起記憶的時候有些糊弄不過去了。

和父親曹閔不一樣,曹青曄曹青晏兄弟當初驚慌失措,險些讓大姨母沖出去。

他們不敢想裴玄素,他們對裴玄素始終是有著愧疚著的,但父命難為,父親決意在做,在父親和表弟姨媽之間,他們最終只能選擇父親,一條道走到黑至如今。

立場選擇上沒什麽好後悔的,他們是江左夏氏子孫,就是不敢想遠在東都的小表弟裴玄素,一想起他們就坐立不安,情緒覆雜到了極點。

還不敢表露出來讓父親和其他人知道。

這一刻,突然暴露在燈光下,這個和昔年那個驚艷的少年青年已然截然不同,完完全全的是一個鐵血淩厲又幾分陰柔艷麗的閹人膚色眉眼形象的裴玄素就這麽撞進眼簾。

心駭膽裂之餘,過去那些愧疚不安的情緒就像井噴一樣,曹青曄擡頭,在裴玄素淩厲嗜血的陰冷目光之下,他不可自抑地顫栗起來,手腳還軟著,拚命往後縮,閹人裴玄素和這樣的目光,簡直就是生命難以承受之重。

曹青曄從沒想過吐口那三本藍皮冊子任何東西,他是江左夏氏的子孫,他對父親感情很深,父親一生孜孜以求回歸江左夏氏,他就算死,也不能背叛父親背叛家族。

但其他情感,在驟然擡頭望見這個迥異的裴玄素那一刻,他就破防了。

裴玄素不費什麽功夫,就知悉了當年的詳情。

“……對不起,對不起,玄哥兒,我,我們,是爹!不,是家主讓爹,不不,是我們……”

這是一個非常惡心的,非常冷酷無情的故事。

曹閔原來對姐姐和妹妹曹夫人是很好的,畢竟兄妹姐弟倉皇而出,江左夏氏內部各種變故,視他們如親生,慈心撫養兄姐妹三人的伯母伯父慘死,只剩下他們兄姐妹三人在外相依為命。

但那一年,夏以崖突然親自來到了曹家。

夏以崖從十二三歲開始,就借病借求學東奔西走,為覆興江左夏氏、為鏟除叔父後為父母覆仇奪回家主之位而奔走。

這人也確實相當有能耐的,工於心計,運籌帷幄,也敢於果決犧牲。

他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搭上了明太子。

其實一開始,夏以崖並不是最受明太子看重的門閥合作夥伴。

夏以崖當然知道。

但他必須脫穎而出。

是什麽時候他成功的呢?

在明太子被幽禁賓州行宮推動龍江之變的發生,遍尋這個適合的破局核心人選而不得,為之十分煩焦;而夏以崖此時計劃已經徹底成型,他不但想給明太子推薦這個人選,並且他想這個人選還要在他的熟悉和掌控之下。

因為,夏以崖已經由明太子的計劃之上,衍生出他加諸於其上的整個分裂南方的計劃。

他再不設法,門閥就要完了,被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輪著削弱削死了,哪怕他奪回家主之位,也沒什麽意義。

夏以崖要重振門閥輝煌,讓江左夏氏重新走向巔峰,他野心勃勃,甚至想達到昔年門閥世家最輝煌的時代,世家與皇帝共治天下。

夏以崖和明太子只是互相利用,互相促成,夏以崖表面想奪回家主之位,爭取門閥生存空間,但他實際上,目標是促成明太子分裂南方,讓門閥和明太子共治共同對抗北方朝廷的。

這是他的初步目的。

——所以,夏以崖是不希望明太子在東都內解決一切。

所以他想推薦這個人選,甚至必要是還打算私下幫助對方,借對方的手促進似先前神熙女帝昏迷兩軍大戰,聖山海沖出京畿南下的局面。

夏以崖當時幾乎是馬上就想起了裴玄素。

夏以崖這樣的男人,或者說世家傳統的,生死存亡之際,男丁子嗣是唯一重要的。曹閔也就罷了,女子是不配知道這些事情的。

夏以崖和曹閔非常熟悉,聯系頻繁,稱之叔父也頗有幾分真心,但對早早出嫁的兩個姑母家也就那樣,沒太多感情。

裴玄素實在太驚才絕艷了。

讓夏以崖很快註意到他,這樣的人才,當然要網羅回來自家。

原來是打算,讓曹閔找機會向妹妹外甥陳明,順勢把裴玄素收攏回族中,成為江左夏氏助力的。

之所以有些猶豫,是裴玄素的父親裴文阮,那是個好官,真正憂國憂民的心存理想並付之行動多年如一日的人物,這人恐怕不會願意曹家乃至夏氏有悖逆分裂之舉。

而裴玄素經過接觸,也是個十分驕傲的人。

這樣驚才絕艷又驕傲自許的人,可不好駕馭啊。

偏偏夏以崖籌謀的事情,是不能見光的。

正在猶豫遲疑的關頭,夏以崖知悉了明太子要尋找龍江之變破十六鷹揚府的核心之人,他幾乎是馬上,就拿定了主意,並向明太子推薦了裴玄素。

對,夏以崖和裴玄素是有血緣關系的。

兩人其實表兄弟,並且單外祖父一脈來論,不管是父本還是母本都親上加親的那種。

後續的計劃果然如夏以崖預想的一樣,他去找曹閔之後,曹閔沈默了一夜,第二天就答應了。

明太子果然對裴玄素非常滿意。

整個龍江計劃頃刻啟動了。

裴玄素實在太了不得了,夏以崖生怕出變卦,他甚至親自負責帶人去截殺裴文阮遣去沛州通知裴玄素的那隊人,並沖裴玄素下了藥。

之後的計劃,一如夏以崖所料。

裴玄素甚至要驚艷得遠超夏以崖所料,夏以崖原來預料是中途要伸手暗中推動幾把,幫助裴玄素對抗明太子,形成他想要的局勢的。

但實際,根本不需要。

裴玄素不但憑借一己之力,從滿地血腥和全家慘死的沼澤中爬出,以一個閹人的身份,不過區區幾年時間,就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太師,手掌十三道虎符,名義執掌天下兵馬。

他把明太子逼迫得死去活來,幾度吐血,此刻甚至還重傷昏迷不醒著的。

他甚至連應京都踹翻了,曹家一扯整個掀翻,把夏以崖後續的全盤謀算都全部打破得七零八落。

曹青曄還算有一點良心的,他心底始終愧對裴玄素,雖正事死死咬著牙關,但過去的那些隱秘私事,他一點都沒有替夏以崖隱瞞,他心底其實對夏以崖是有一些怨懟的。

曹青曄篩糠般抖著,捂著臉泣不成聲,“……大姨,大姨遇見了夏以崖,她似乎吃驚了一下,看見父親的人往給小姨媽準備的禮物車那邊去了,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當時她可能是想你們家報訊的,馬車一出了城就加速,但被夏以崖的人追上了,……”

接下來的,裴玄素也知道了,大姨母曹氏馬車翻側,在從舅父家返回自己的路上出的事,曹氏的頭磕在車廂壁和底下的大石上,血流如註,昏迷不醒。

他帶著哥哥飛馬趕到欽州,焦急護著姨母長達半月,姨母始終不醒,最後送回家的路上,就咽氣了。

裴玄素突然想起當年,紛雜的馬蹄,他焦急護送,都根本顧不上表兄曹青曄他們了。

當時他正匆匆在前面和大夫商量病情,突然後面傳來紛踏的腳步聲,有人喊夫人醒了。

他急忙拉著大夫往裏狂沖,但人還未到,後面的紛雜聲就轉為哭聲。

他沖進院內,表兄曹青曄和曹青晏掩面彎腰悲慟在房門前,陽光明晃晃,那哭音沖進裴玄素耳中,曹青曄哭著說:“姨母去世了!……”

他當時只覺天旋地轉,裴玄素從小不得母親喜愛,姨母心裏惦記著他經常來小住,姨母是唯一給他母愛般的溫柔慈愛的女性親近長輩,那時候裴玄素是個少年,剛剛殿試不久回鄉省親,少年狀元,才十五歲,不滿十六,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意志風發被徹底拋卻,他險些暈眩過去。

現在想想,當時姨母是回光返照。

正常的回光返照,沒道理這麽快的!

裴玄素一直咬緊牙關聽著,他本來擱在一邊扶手的右手,已經緊緊攢著拳,堅硬的碧玉扳指硌得他生痛。

一剎閃電回憶,裴玄素霍地站起來,他幾乎是一個箭步沖上前去,重重一腳踹在曹青曄的心口,踹得後者橫飛而起,重重撞在邢架上掉下來,直接吐了血,。

“是你對不對!姨母回光返照,是你和曹青晏殺了她!是不是——”

裴玄素恨聲,恨不得當場把曹青曄撕成碎片。

不是他,不是他!……但也差不多了,是父親的人,子承父過,相當於他。

曹青曄劇痛蜷縮,他哽咽咬牙,淚如泉湧,是痛得無法發聲,也無話可說的。

裴玄素暴怒之下,連踹幾腳,他連手都在戰抖著,最後還是何舟顧敏衡他們生怕主子盛怒之下把人活活給踹死了,撲上去抱住裴玄素的腳,“督主,督主!”

“主子!不要——”

裴玄素這才堪堪停了下來。

他雙目充滿了血絲,神色駭人,是要噬人一般,冷風呼呼灌進牛皮大帳,他白日來不及更換的染血又幹涸的鮮紅披風抖動劃出淩厲的弧度。

裴玄素嗜血的目光盯著曹青曄,如果眼神是刀,曹青曄已經被千刀萬剮。

裴玄素森然,對顧敏衡等人道:“撬開他的嘴,一絲不許錯漏!”

顧敏衡湯吉等人“啪”一聲,抱拳,厲聲領命!

裴玄素驀地轉身,快步而出。

他步伐又急又快,走到一半,沈星才由鄧呈諱張合小心扶著出了牛皮大帳。

裴玄素霍地停下,轉身快步走回來,親自抱起沈星,緊咬牙關深呼吸一口氣,這才快步帶著她回了帥帳。

一群人忙呼啦啦跟上去了。

……

天黑黢黢的,風過刃林,嗚號的怪聲。

有種喋血的肅殺和杜鵑夜啼的淒厲感覺,混合在一起。

天明明不熱,但沈星從牛皮大帳出來,卻汗流浹背,心肝跳顫。

裴玄素返身回來抱她的時候,她發現他是僵著的,甚至一直到回到帥帳之後他的身軀都還在戰栗著。

裴玄素才剛剛回到中帳,帥帳剛剛搭建起來,裏面連燈都沒有點,所有人都沒有跟進來,他抱著她進了這個黑乎乎的大帳裏面。

他把她放在帥案上,自己直接跪在了帥案前。

他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到了沈星面前,兩個人的暗地裏,他才徹底流露了出來。

“姨母很疼愛我的。小時候為了我,甚至打過我母親的耳光。”

長姐如母,慈心撫育,尤其是沒有父母在上面關照的情況下。裴玄素的大姨為了他,甚至動手打過裴玄素的母親曹夫人,曹夫人不敢還手,但她就是倔強認著自己的想法。

姐妹倆多少次吵架,姨母抱著他,氣得簌簌掉眼淚,但無可奈何,一直都惦記著他。

“小時候,其實舅父也很疼愛我的。他也疼愛母親。”對他的愛,源自於他的母親。因為曹閔和曹夫人是雙生兄妹,娘胎裏就在一起的。

“他固執耿介,別人都說他不好相處,但他很疼愛妹妹。照顧姐姐,是個很好的弟弟和兄長。”

裴玄素痛苦極了,他啞聲說,甚至彎下了身軀,咬著牙關抵抗那胸臆間的哽痛。

雖然有磕絆,但大體來說,這個大家庭還是美好的,不管是母親那邊的舅家,還是宣平伯府的自家。

那時候,舅父經常因為母子二人的矛盾而頭禿,但有舍不得多責備他的雙生妹妹。

所以從一開始知道曹家是間諜,有大問題,在沈星的前生甚至背叛的那個人,直接導致“他”的戰敗死亡。

裴玄素簡直不可置信。

知悉曹家有問題已經很長很長時間,裴玄素以為自己已經消化了,但事到臨頭,真正見到曹青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根本過不去!

為什麽?!

為什麽?!

那個該死的夏以崖,竟然甚至是他的表兄弟!

這個痛苦到猙獰的神色中,腦海閃過過去種種姨母舅父甚至祖父叔父堂兄之間的相處畫面——裴玄素固然有厭憎他的叔父堂兄們,但深藏在心底深處的,他連累了全家,他是有些不敢去面對他們的。

隨著這些塵封的秘事一樁樁揭露,這種感覺越來越深。

這一剎那,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夏以崖的場景。

綺年少年,會館高樓,垂珠華簾,揮毫潑墨,滿堂喝彩叫好聲不絕於耳。

在某個鮮花掌聲無數的時刻,有個青年憑欄持杯而笑,說了一段同樣驚艷無比的發言,他回頭望過去。

二十出頭,藍衣疏闊的高大青年,見他望過來,沖他舉了舉杯,微笑仰頭飲盡。

裴玄素當初第一眼看見他,便生出了親切的感覺。

後來朋友曾靜等人偶然還笑說過,兩人眉目有點像,可見是天生的前生兄弟朋友了。

原來啊,這竟全部都不是湊巧啊!

裴玄素思及倉促去世的姨母,曾經的溫馨快樂,他真的真的痛苦極了。

然而有多痛,他就有多恨,他恨不得生嚼了這個夏弘璋!夏以崖!

裴玄素真的恨極了:“我要殺你!!!你這個該死的狗東西——”

他把沈星放在帥案之後,死死抓著帥案的厚邊,甚至連指甲都翻了。

這一刻指尖鉆心的劇痛,讓他眉目都扭曲了。

夏以崖要是在他面前,他能一口一口把這個該死的東西的血肉給撕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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